这个故事发生在几年前,当时我在彝族地区下乡支边,做住院医生。我遇到的这个患者是个极度瘦弱的彝族女孩,当时是被背入病房的。
我看了一下入院证:18岁,右下腹包块待诊。病人当时特别虚弱,身高1.6米,体重不到30公斤,近乎皮包骨头。
大致的病史是慢性腹痛两个月,伴自间断发热,并逐渐消瘦。初步诊断为右下腹包块,还需要进一步检查。
从女孩穿戴看,绝对不是来自富裕彝族家庭的,但是女孩的治疗方案,花费却不少。看起来这是个比较棘手的患者,所以我必须和一线医生一起完成医患沟通。
几分钟后,一线医生身后跟着进来一个瘦小的彝族男孩,身高也就1.7米左右,黑黑瘦瘦的。
我有些责怪地对一线医生说:
“怎么叫个小孩过来?让她家属过来吧。”
一线医生有些迟疑地说:
“她没有家属了,只有这位……这是她老公。”
我抬头看了一下这个不知所措的男孩,
“你今年多大了?”
“19。”
“这女孩病这么重,她的父母呢?为什么没有来?”
我有些焦虑。男孩犹豫了一下,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对我说了下面一段话:
“家里不会有人来,所有人都叫我不要管她,她没得救了;县医院的医生也说没得救,叫我背回家去等死,但是我舍不得。
最后我去求了全村的长辈,挨家去磕头,然后全村人给我凑了2万块钱;家里的老人对我说,无论能否救得活,也就只有这2万了……”
听他结结巴巴说完这些话,我立刻站了起来,直视着他明亮的眼睛,同时也感受到他眼中的坚定。我突然感到压力很大。
我思考了一会,对他说:
“2万块钱,现在还用不到那么多,你去交5000块钱,先做详细检查,然后再确定下一步治疗方案。”
3天后,初步结果出来,是肺结核及肠结核穿孔形成的冷脓肿。目前情况外科干预风险高,如果开腹处理的话,可能效果更差,只有先保守治疗一段时间,再看情况决定下一步怎么治。
我们对女孩的治疗,除了正常的消炎抗感染,右下腹局部还用大蒜和芒硝外敷。
我们科常备着一个蒜臼,如今给了那个小丈夫。每天早上交班时,就看见小丈夫拿着蒜臼,在楼道里吭哧吭哧地捣蒜,这样提前准备好了,等医生查房时就可以给敷上新鲜的。
几天过去了,除了女孩的生命体征比来时平稳了一些,其他的病情没有明显变化。一线医生查了一下费用,差不多已经花了5000元,我有点忧心忡忡。
我把这个小丈夫叫到办公室,对他说:
“你看,现在花了快5000块钱了,我觉得疗效不是很理想,下一步你有什么想法和要求没有?”
男孩迷惑不解地看着我说:
“我觉得疗效很好啊,她吃饭了嘛。”
从能够吃饭到出现真正的疗效,这个过程有多漫长,他不知道,我却知道。多说无益,我苦笑一下,算是结束了这次无效的谈话。
又是几天过去了,有天早晨查房我突然发现这女孩坐起来了,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也梳成了麻花辫……那一刻,我终于松了一口气,女孩各项指标开始好转。
渐渐地,女孩慢慢康复,复查结果非常好。我在开心之余,又隐隐感到一丝担忧。
那么重的腹腔结核感染,意味着她可能终身不能怀孕;而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妻子,在彝族部落里会承受相当大的压力,这个男孩能够承受这个结果吗?
我把他叫到走廊上,准备就这个问题试探一下他的态度。他听明白我的意思之后,突然哈哈大笑起来,同时说了一句:
“医生,她已经活下来了嘛!”
这一瞬间,我心里悬着的石头“咯噔”落地了。
20多天过去了,女孩的情况也趋于稳定。我和男孩商量说:
“现在情况比较稳定了,可以把我们的治疗方案带回县医院继续治疗,这样费用也会低一些。”
男孩开心地说:
“我也是这样想的。”
我开始着手准备出院方案,一查他的住院账户,上面还剩了一些钱,我有些欣慰。
他们出院的那一天,我在出门诊。忙碌中抬起头一看,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诊室里,有点局促,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讲。
我问他:“出院的药取了吗?”
“取了。”
我笑了一下说:“那快办出院去吧。”
突然,男孩深深地鞠了一个躬,然后就一直这样弓着背、倒退着,走出了我的门诊办公室……那一瞬间,我眼眶一热,看着电脑屏幕的字都模糊了。
这个男孩,以19岁的年龄,默默地诠释了责任与担当,让我们这些见惯人情冷暖和生死的医生都赞叹不已。
文章来源:《品读》2019年第3期